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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花都在开

1999-04-29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一直到世纪之交的今天,在许多人的心中,那儿,还是一片荒蛮之地,偏远,贫穷,落后。那是因为数千年的历史投在那儿的阴影,太浓重了。

我就出生在那儿,那叫作陕北的地方。

山连着山。沟套着沟。数不尽的荒滩野峁。嘶吼着的西北风卷着黄土和积雪。而当风住了的时候,一只金钱豹蓦地从一孔不知什么年间遗留下来的烂窑里冲出,两只烫人的眼睛估摸着你的力气和胆量,然后,又倏忽改变了主意,蛇一样灵活的腰身有力地一纵,在崖畔上消失了。

四野的狗叫了起来。

然而,如果叫这一条川几十个村庄的人把今天所发生的这件事情记录下来,一定会使人扼腕,浩叹。因为,他们尽管可以扛得起一头老牛,却提不起一支小小的笔杆。所以在有些地方,每逢过年,为了抒发喜悦之情,门上虽然也有对联闪耀,但红纸上赫然入目的却不是我们祖先创造下的会说话的方块字,而是用碗底蘸着墨汁印下的如同哑巴之口的黑圈圈。

后来有了共产党,动员孩子们上学念书,给各家都分派了任务。有时候催紧了,紧锣密鼓地催,便有那些愚昧的有钱人家,如同逃兵役一样,出钱雇人,用以顶替自己的孩子。

那个年代,陕北的文化就是这样落后。因而在当时陕北一流大学抗大的招生布告上,居然这样写着:凡文化程度相当于高小毕业者,皆可报考。

以上这些,对于今天的人们来说,是不是太有点儿不可思议了?

当然,那个年代陕北的教育事业也有过蓬勃发展的局面,但不久便由于战争的破坏,由于战后几乎所有著名学校都迁往外地,又是一片岑寂。

我家因为世居城中,父辈中曾经出过两个初中毕业生,父亲便是其中之一。不过仅此而已,我一大家子中还有好几十号人马,几乎个个都是文盲。

最为可叹的是,父亲虽然曾经当过延安高小的校长,但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,他便撒手人寰。这样,本来属于我和我的儿女们的通向文化人的道路,也荆棘横生了。按常理来说,我和我的儿女们如果具有坚韧的奋斗精神,再闯到父亲当年那个份上,也就很不错了,否则便会等而下之,只好终生与街上的那些小摊小贩们为伍。事实上,小小年纪的我,就已经同小伙伴们一起,挑着小担笼贩卖过瓜果。

是1949年10月1日天安门广场的礼炮鸣响,越过千山万水,在陕北的黄尘四扬的坡洼上,重铸了我命运中的变数。

延河畔上,忽然有了安着玻璃窗的教室。晚自习时桌上昏黄的灯焰,忽然摇曳成了白炽的乌丝,大放光明。因为有政府发放的人民助学金强有力的支持,连最穷苦的农村孩子,也背着铺盖卷上学来了。图书馆。翻开的书。绝妙好诗:“春潮带雨晚来急”。虽然当时并没有听见涛声,但现在回想起来,那诗所暗示的,是一浪高似一浪的文化建设的高潮。我们正是被那高潮推涌着,中学时代全年级百分之六七十的同学,都上了大学。我上的是西安师院(陕西师大的前身)中文系。

毕业之后,我要结婚了,我的妻子也是大学生。作为老干部的我的三叔父,在结婚仪式上激动地说:“叫我怎能不高兴呢?我们刘家一下就出了两个大学生!”

还要怎样呢?好像登山,我们刘氏家族的血脉已经温热于山顶之上了。因而当我有了三个孩子的时候,我望着他(她)们泥猴似的从河滩跑回来,虽然有点儿生气,却颇有把握地想,他们都会成为大学生的。有时候还会产生点儿奢望,想,他们应该胜过父母,考上全国的名牌大学。后来我们夫妇调往西安工作,孩子们也跟着进了雄伟的古城。事态的发展真如我期盼的那样来了,老大考上了清华,老二(女儿)考上了华西医科大,老三考上了中国科技大。

而未离开延安乡土的那些绿苗嫩草一般的孩子,一茬又一茬,他们的信息随风飘散,听了也让人欢欣鼓舞。新时期以来,他们每年考上大学的人数,总在200大几。特别是1988年,居然考上了306名。不论是城里还是农村,是花都在开。前年夏天,我曾在火车上巧遇我昔日的一个同院邻居,他是从延安出发的,带着一个大女孩,我立即记起,我当年在延安时,这个女孩还抱在妈妈的怀里,头发黄黄的。可是现在她爸爸告诉我,她已考上了北大,他现在就是送她赴京上学。他并且告诉我,就是我们当年一起住的那个院子,近几年一下子就出了三个大学生;也有的中技毕业,最差的也有了初中文化程度。谈说中,他掩饰不住对自己孩子的得意之情。不过,一说到我的几个孩子,他又转而变为羡慕。

因为其时我的两个儿子,都已经驱车于美利坚的摩天大楼之间了。他们都成了留学生。而且,他们读的都是美国的一流大学,老大戎戎在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,老三劲劲在哥伦比亚大学,都在攻读博士。他们在同学之中,表现都很突出,一个台湾同学惊叹地说,戎戎简直是一个神;而劲劲呢,我去年探亲时亲眼看见,他的同学中,有美裔的、法裔的、俄裔的、德裔的,都对他的聪明和才气赞不绝口。最近他毕业了,他的导师在为他写的评语中说:“他是我10年来带过的最好的一个学生。”已经有消息表明,他即将成为一所世界级的名牌大学的教授。

孩子们跃上白云蓝天一般的文化高度,绝对是我不曾料到的。因为从孩子们到我,再从我到我背后的苍苍凉凉的沟沟岔岔,我们的起跳点原来很低很低。孩子们之所以闯出了奇迹,全是仰仗共和国给他们制造了一根跳高的撑杆,那杆子美丽地一弹,便是燕飞,便是鹰翔,我只有仰视的份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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